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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 张田田
戴敦邦先生笔下的平儿。(选自《红楼梦群芳图谱》,天津杨柳青画社1987年版)
《红楼梦》被誉为“封建社会文化的百科全书”,传神地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,也营造了“同人不同命”的对比反差。无论是公子与书童,还是小姐与丫鬟,似乎身份不同,便决定了人生的赛道就此不同。但当我们按照分工有别而人格平等的现代视角,将视线从主人转向奴婢,会发现后者的作用也同样关键。比如第六十一回的“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”,使我们从家庭管理与家族内部矛盾的化解过程中,更能注意到平儿在“行权”与“判决”领域的独特之处。
在第六十一回中,因为王夫人出门时,房中的玫瑰露少了,虽然从女婢中揪出了所谓的小偷,但真贼实则仍逍遥法外,事件尚存有更多隐情,真要闹大了,牵涉面会极广。所以别看此事不是告到官府去,一样能影响到很多人的利益。案内案外情况的复杂性,尤其是那些未必明示,却影响到裁判者裁判思路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,使得查案与结案过程在大观园中的精彩呈现,并不亚于公堂之上的某些案件。
从头说起,被冤枉的,是少女柳五儿。柳家人都是贾府的奴仆,五儿长得好看,但先天体弱。五儿的母亲没名字,嫁给姓柳的,就被人叫做“柳家的”,也就是柳氏。柳氏为女儿打算,她刚好是个管小厨房的,便努力把资源往有实权的方面倾斜,对那些侍奉公子、有头有脸的丫环们特别殷勤,为的就是想让宝玉身边的人说好话,把她女儿也送到宝玉那边做丫鬟。五儿还真和服侍宝玉的芳官做了朋友,好东西要与好友分享,有天她得了舅舅送的稀罕物品茯苓霜,要去分给芳官。但最近王夫人那里刚好丢了玫瑰露,使得拿着珍品出现在园子里的五儿显得形迹可疑,受到盘问。更有人落井下石,管事的也借题发挥,搜查起了柳家的小厨房,发现了装玫瑰露的瓶子,便以为人赃俱获,不听五儿辩解就捉人,说是“凭你主子前辨去”。凤姐当时在养病,听到这种丑事,直接吩咐重罚:将五儿她娘打四十大板,撵出去,永不许进二门。把五儿打四十大板,立刻交给庄子上,或卖或配人。这就很严重了。五儿根本都见不到主人的面,哪里有自辩的机会?
不幸中的万幸是,平儿出来传达凤姐命令时了解到事有蹊跷,就争取时间加以变通。平儿对此事的妥善处理,其中的“判冤决狱”的公正性,与借力打力“行权”的灵活性,一样都值得分析。我们可以将其分为暂缓用刑的“行权”、重新查证的“调解”与息事宁人的“判决”三个阶段。
从“行权”角度,一方面,平儿身份特殊,虽然她本质上也是婢女,但因为她是大权在握的王熙凤的心腹助手,日常替凤姐传令,代理凤姐协调各处,影响力要高于管家娘子等其他管理人员。而且平儿做事稳妥周全,又不惹是生非,历来口碑不错。另一方面,在管理权方面,平儿永远是捆绑在王熙凤身边的,她的权限原则上只是请示汇报和传达命令,似乎很难有什么自主空间。在身份上,即便做了王熙凤的得力助手,平儿也还是下人,王熙凤精明泼辣,贾琏也不是什么善茬,平儿周旋于不齐心的夫妻之间,处境是非常艰难的。
但就是以这样的生存处境,平儿没有用便利条件去作威作福,反倒是善用代理人这个角色,基于对主子们性格的深入了解,凭借着信息灵通与上下沟通,妥善调处了很多矛盾争端。她温和细腻又讲道理,既不冤枉好人,也不放纵责任人,更息事宁人,可谓手段高明。我将其归纳为好心办好事:既要好心,又要会办事,缺一不可,才得到好结果。
平儿暂缓用刑的“会办事”,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。
一是能倾听。平儿的位置,毕竟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,平儿的历练,也让她更能透过矛盾冲突的表面,看到事件背后的利益链:可能是有人借题发挥,刻意针对柳家。但五儿的话也不能全信,情况还要斟酌和判断。所以遇上五儿哭诉原委,平儿没有反应过度,没有急于分辨谁是谁非,而是先做了一件非常重要、后来也一再在做的事,就是从容不迫、不偏不倚地听取信息、收集线索。
二是留余地。五儿对平儿哭诉委屈,说自己进大观园不是偷窃,而是给好友芳官送茯苓霜。母亲工作的厨房里的玫瑰露,不是她偷的,而是宝玉的丫鬟芳官送给她的。平儿就说“这也不难,等明日问了芳官,便知真假”——这是为重新调查埋伏笔。同时她还说即便玫瑰露是别人送的,茯苓霜也是奴仆不该有的,也不该偷茯苓霜——这是给前面怀疑五儿的人留面子。当听到五儿承认茯苓霜是看大门的舅舅分得后送来的,平儿也不置可否,仍然是举重若轻,安排“且将她(五儿)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,等明日我回了奶奶,再作道理”。平儿声称王熙凤此时已经歇下,还要等明天再请示,这样就留出了一晚的时间,既给平儿自主调查真相和劝凤姐收回成命等留了余地,又使得管事的无可奈何。因为平儿没有明确说捉错了人,而是要再等王熙凤裁定,管事的想反驳,也无从下手。这就将主动权掌握在了平儿手里。
争取到了重新调查的机会,案发次日清早,平儿悄悄到宝玉这边了解情况。这个部分恰似侦探搜证:只有多问一些人,尤其是立场不同的人及相对中立的人,才更容易鉴别出来是不是有人说谎。
平儿过来问袭人玫瑰露的事,袭人回答说,芳官确实从宝玉这边得到了玫瑰露,但芳官有没有把玫瑰露送人就不知道了。袭人的回话也沉稳又不失精细。既然平儿来问,袭人也就找了芳官来了解情况。我们看作者的描写,“芳官听了,吓了一跳,忙应是自己送她的”。更令人忍俊不禁的是,芳官马上告诉宝玉,宝玉也开始慌了。小丫鬟芳官听说好朋友被冤枉成贼,所谓的赃物竟然是自己送的玫瑰露,吓了一跳,这在情理之中。而宝玉作为大家公子,听到有人被冤枉,竟然也紧张起来,他的善良和天真,一下子跃然纸上。
宝玉想救五儿,第一反应是把事情揽下来,说玫瑰露和茯苓霜都是从他这里给出去的。同样是好心,宝玉的慌张和不假思索,对比平儿的态度从容不迫与认真周全,其间的反差,让人感觉,所谓的世事洞明、人情练达,未必都由身份和性别等决定。平儿虽身份低微,但平儿有平儿的气度。
等平儿问完袭人、芳官和宝玉,就确定了三件事,第一,玫瑰露不是五儿偷的;第二,茯苓霜是五儿舅舅给的,也不是偷的。这两条加起来,说明五儿不是小偷;第三,宝玉不希望有人被打成小偷,为此愿意帮一些忙。接下来平儿再开口,也是考虑周全,她拿茯苓霜说事,指出即便宝玉这边愿意揽下来,但五儿昨晚说了实话是舅舅送的,口径不一,更重要的是下面的问题,即王夫人“那边所丢之霜,正没主儿,如今有赃证的(五儿)白放了,又去找谁?谁还肯认?众人也未必心服”。平儿这三问,层层递进,一是因为所谓“赃证”,五儿确实比别人更可疑。二是,王夫人那边东西确实少了,是谁偷的?三是如果找不到真小偷,放了五儿就难以服众。
平儿三问,话里有话。同样是宝玉的丫鬟,晴雯就是有话直说,王夫人少了东西,“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”,环哥儿就是贾环,宝玉同父异母的弟弟。宝玉的亲娘王夫人实力雄厚,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彩云,拿了王夫人这边的好东西送给贾环,因为彩云心里有贾环,也因为贾环待遇本不如宝玉,这里还有贾环母亲赵姨娘的一些影响。这种秘辛都瞒不过袭人、晴雯等消息灵通的大丫环。见有人点破,平儿也就能顺水推舟来交底。平儿又一次笑道,“谁不知这个原故”“可恨彩云不但不应,她还挤兑玉钏儿,说她偷了去了”,彩云是心虚兼恼羞成怒,玉钏儿是没偷更不愿被指责,事情就闹开来了,“两个人窝里炮先吵得阖府皆知,我们如何装没事人?少不得要查的”,平儿的语气里透着无奈,显然她协助王熙凤管理家务的经验表明,不愿将小事闹大,但又不能不管。结果运气不好的五儿却先行落入网中。平儿前一晚听五儿哭诉自辩时,恐怕也在犯难,“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,又没赃证,怎么说她?”彩云为了避免被追究,贼喊捉贼,把水搅浑,所谓的赃物,已送给了贾环,不在彩云身上,也就没了物证。
宝玉本是好心,加上他的身份尊贵,有任性的资本,于是宝玉就说,“也罢,这件事,我也应起来,就说是我吓他们玩的,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,两件事都完了”。宝玉的理解力也不差,他做此事确实是“有恃无恐”,再高档贵重的东西,五儿拿了被怀疑为偷,彩云拿了送人更是既监守自盗又有悖礼教,然而只有王夫人的心头肉宝玉,偷了也是拿,随便拿。这里就看出平儿为何前面会列举此事的难处,其实就是委婉暗示宝玉,毕竟宝玉先开口可以,算他任性,下人却不好叫宝玉替人揽过,毕竟位置不同,而且,熟知宝玉性情的也知道,一句话的事,宝玉一定是会积极主动帮着息事宁人的。果然,一切如平儿所料。
然而,借《红楼梦》的一位清代读者“护花主人”的评语来说,“柳五儿事,若李纨办理,必不能明白;若探春究问,又多有干碍,非平儿不可。但平儿何能做主?故借凤姐已睡,分付发落,五儿才得跪诉冤枉。平儿始访问袭人,宝玉方肯代认。层层脱却,不留痕迹。层层脱卸到宝玉认输,事已可完,但竟就完结,索然无味。”因此,借袭人之口引出“事还没完”,从情理上说也是如此:让本来没偷的人承担责任,即便对宝玉而言是小事,但也并不是完全公平。平儿处事高明,就要既还被冤枉者的清白,又要让真正偷拿东西的人不抱侥幸心理,更要避免矛盾激化。她是怎样追求“无枉无纵”的呢?这就要看她如何在辨明柳五儿冤枉的基础上,设法让“真偷”自投罗网,并心服口服,不敢再犯。
(作者单位:沈阳师范大学法学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