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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门立雪名公多(下)
人民法院报 2021-08-27

  ——《判词经典》之二十六

  李广宇

  朱熹的思想不仅对辛弃疾有所影响,更惠泽了成百上千的门徒。近人陈荣捷云:“予尝谓汉代经师学生数千人以后,学徒人数最多者以朱门为首,……及门者四百六十七人,未及门而私淑者二十一人,一共四百八十八人。”其中从游最久、以死相从,最终得传朱熹衣钵者当属黄榦。有趣的是,他也是在一个大雪天里来投朱熹。《宋史·黄榦传》的开头是这样记述的:

  黄榦字直卿,福州闽县人,父瑀,在高宗时为监察御史,以笃行直道著闻。瑀没,榦往见清江刘清之,清之奇之,曰:“予乃远器,时学非所以处子也。”因命受业朱熹。榦家法严重,乃以白母,即日行。时大雪,既至而熹它出,榦因留客邸,卧起一塌,不解衣者二月,而熹始归。榦自见熹,夜不设塌,不解带,少倦则微坐,一椅或至达曙,熹语人曰:“直卿志坚思苦,与之处甚有益。”尝诣东莱吕祖谦,以所闻于熹者相质正。及广汉张栻亡,熹与榦书曰:“吾道益孤矣,所望于贤者不轻。”后遂以其子妻榦。……病革,以深衣及所著书授榦,手书与决曰:“吾道之托在此,吾无憾矣。”

  黄榦半生追随朱熹左右,成为朱熹学术思想的重要助手。朱熹去世后,他致力于确立朱熹的道统地位,宣扬朱熹的“绍道统,立人极,为万世宗师。”他自己亦“编礼著书,日不暇给”,继承和弘扬朱熹的思想体系,“弟子日盛”,“朝夕往来,质疑请益如熹时”。后人常常把他之与朱熹,誉之为颜回、曾参之与孔子,这一评价最早见于真德秀《勉斋先生祝文》,其云:“唯公之在考亭,犹颜曾之在洙泗。发幽阐微,既有补于学者;继志述事,又有功于师门。”

  一如尊师朱熹,黄榦亦“心事有如秋月”,无意仕宦。一如与他齐名的朱熹门人李燔所言:“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为职事,方为功业。但随力到处有以及物,即功业矣。”朱熹逝世后,黄榦“持心丧三年毕”,这才经人举荐调监嘉兴府石门酒库,又先后知临川、新淦、安庆、汉阳。所到之处,“治府事,理民讼,接宾客,阅士卒,会僚佐讲究边防利病,次则巡城视役,晚入书院讲论经史”。知安庆府时,他曾请命筑城以备战守,《宋史》本传云:“后二年,金人破黄州沙窝诸关,淮东、西皆震,独安庆按堵如故。继而霖潦余月,巨浸暴至,城屹然无虞。舒人德之,相谓曰:‘不残于寇,不滔于水,生汝者黄父也。’”

  对于理讼治狱,黄榦亦极富天分。临川地广民众,号称难治,四十余年无贤令尹,以至积讼成山。黄榦到任后,“每日裁决,观者如堵”。据《临川县志·名宦传》记载,黄榦“每五鼓视事至午……逋租积讼委沓,未数月疏涤皆尽”。当他改知新淦时,临川父老“如失父母”,新淦吏民则“习知临川之政,皆喜,不令而政行”。《宋史》本传还留下了他“托梦破案”的传奇故事:

  淮西帅司檄榦鞫和州狱,狱故以疑未决。榦释囚桎梏饮食之,委曲审问无所得。一夜,梦井中有人,明日呼囚诘之曰:“汝杀人,投之于井,我悉知之矣,胡得欺我。”囚遂惊服,果于废井得尸。

  黄榦的判词亦好,虽然不见于宋、明刊本《名公书判清明集》,但中华书局版点校本在卷末附录黄氏判词三十七道,系从北图藏元刻本《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》辑录而来。这些判词,充分展现出黄榦对于朱子之学的刻意励行以及不凡的听狱决讼本领。

  一曰“一决于公”,“未尝有所迁就畏避”。开禧三年起,黄榦知临川三年零二十四天。“临川风俗素号健讼,豪民滑吏动辄生事,以害良民。情伪万端,无所忌惮。”“危教授论熊祥停盗”案,就是典型的例子。危教授是当地士人,豪横乡里,恃强凌弱。他因强夺熊祥山地不得,遂以停盗之罪诬之,并且控胁州郡官吏,倚恃健讼不已,“必欲重困其家,使之流离转徙,尽据其家产业而后已”。黄榦认为:“若此之人,不复顾士大夫廉耻之节,而无复恻隐之心,真所谓虎狼蛇蝎者也。”他不畏强权,一决于公,并在判词中直言:“张官置吏,亦止得据情按法,平理曲直,又岂敢以罪状未明之人,置之囹圄,以快寄居之意乎!”同时,他还连上三札,坚持要求释放熊祥。他在《申抚州辨危教授诉熊祥》中所说的一段话,极富原情诛心之意味:

  榦窃谓听讼之道,固当执法,亦当原情。熊祥教人告危教授之子杀人,实缘危教授使人诬告熊祥停藏而起,危教授使人诬告熊祥停藏,实缘危教授欲吞并熊祥地产而起,夫身为士夫,不守三尺,欲白夺乡民之产业,夺之不得,而欲以停藏之罪加之,使之枉被追扰。人非木石,岂能无不平之心乎?

  二曰“以礼折衷,俱得其平”。宋明理学所讲的“理”,便是“礼”,所谓三纲五常、仁义礼智是也。按照礼的要求,“既为士人,……自合动循礼法,恪守士行”。而理学家当法官,尤其注重“以礼劝勉”。黄榦为朱子门人曾兴宗所写的行状,就对他在肇庆府节度推官任上的做法大加赞赏:“凡邻里有纷争,必先于君,君以礼折衷,俱得其平,至或辍己物以息讼。人或有犯,未尝忿嫉,从容训责,终归于恕,使自愧服。”黄榦更是如此,“听讼必以人伦大义断曲直”。他在新淦任上所作“张运属兄弟互诉墓田”判,通篇就是“委曲剖析,纳之义理”:

  祖父置立墓田,子孙封植林木,皆所以致奉先追远之意。今乃一变而为兴争起讼之端,不惟辱及祖父,亦且累及子孙。今张解元丑诋运干,而运干痛讼解元,曾不略思吾二人者,自祖而观,本是一气,今乃相诋毁如此,反为门户之辱。详此事,深为运干、解元惜之。世固有轻财急义,捐千金以资故旧者,不以为吝,今乃于骨肉之中,争此毫末,为乡闾所嗤笑,物论所厌薄,所争者小,所失者大,可谓不思之甚。当职身为县令,于小民之愚顽者,则当推究情实,断之以法;于士大夫则当以义理劝勉,不敢以愚民相待。请运干、解元各归翻然改悔,凡旧所讐隙,一切湔洗,勿置胸中,深思同气之义与门户之重,应愤闷事一切从公与族党共之,不必萌一毫私意。人家雍睦,天理昭著,他日自应光大,不必计此区区也。两状之词,皆非县令所愿闻,牒运干,并告示解元,取和对状申。

  三曰“抑强扶弱,不宜有偏,安富恤贫,要当两尽”。这句话出自《申安抚司辨教授诉熊祥事》,黄榦将其称为“为政之道”。他的诸多判词都体现了这一精神。例如“彭念七论谢知府宅追扰”判,开头就旗帜鲜明地指出:

  普天之下,莫非王民,虽有贵贱贫富之不同,其为国家之赤子,则一而已。张官置吏,务以安存百姓,而形势之家专欲骚扰细民,所谓寄居者,既叨冒朝廷官职,寄寓州县,尤当仰体国家矜百姓之意,今乃倚国家之官职,害国家之百姓,此岂士大夫所当为哉!

  在新淦任上,黄榦尽心毕力,理断民讼,抚恤困穷,不畏强御,“强者服其威,弱者怀其惠”。例如“徐十论诉谢知府宅九官人及人力胡先强奸”案,他就一眼看穿了“案吏怕惧谢知府形势,使贫弱之家受此屈抑”的背后隐情,下令重新调查。

  胡先供,去年曾与阿张通奸,又称今年系是和奸。据阿张供通,去年不曾有通奸来历,今年系是强奸。两名所供异同,权官即不曾勘对着实,便欲将胡先、阿张同断。若是强奸,则阿张不应同断,胡先亦不应止从杖罪决遣。又阿张所供,曾被谢九官人强奸,如此则是主仆通同强奸阿张,情理难恕。今亦不曾追问谢九官人。此是案吏怕惧谢知府形势,使贫弱之家受此屈抑。再引监阿张,唤上胡先,仍追谢九官人对限。只今如追不到,备申诸司,仍先监词人起离外处居止。

  四曰“文尚体要”,“井有条理”。古语云: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清廉莅民,公正笃意,固是对司法者的基本要求,但有没有一支化繁为简的笔,将一决于公的裁判充分完美地表达出来,同样不可或缺。黄榦的判词就获得了同朝贤良的高度评价。江西提刑李珏谓:“操行醇正,持论公平,拨烦治剧,井有条理。”提举常平章良紘谓:“学有师承,文尚体要,更明吏道,甚得民心。”且来欣赏一篇“武楷认金”。

  掘土得金,元是武安抚宅基,武楷遂认以为旧物。访之邦人,乃以为元是天井刘家宅基,武安抚复于上居止。以事理考之,必是刘家之物,盖藏金于地,为避贼而藏也。安抚方提兵讨贼,又何为而藏金于地耶?但武安抚有功于此邦,见之墓志,未及百年,其子孙零替如此,使人为之怅然。便无认金之讼,官司亦当赒恤。但闻武楷自少不学,家产破荡,若得钱,又复妄费。公库置历,每月批送钱五贯,仍自七月为头,薄赡其家,以为有功于此邦者之报。

  这篇判词短似小令,却韵味悠长,值得一品再品。说它短,短就短在叙事经济,“掘土得金”,四个字就说清楚了案件由来,哪管它是用锹用镐?哪管它是在子时卯时?“访之邦人”,说的是审判方式,大有马锡五断案的风致,也因此查明了来龙去脉:“元是天井刘家宅基,武安抚复于上居止”;紧接着便“以事理考之”,得出“必是刘家之物”的结论。事已至此,裁判结果呼之欲出,掘土所得之金必是归于刘家。谁料笔锋一转,柳暗花明——念及“武安抚有功于此邦”,以及“其子孙零替如此”,黄榦决定另从公库拨款,“薄赡其家,以为有功于此邦者之报”。可谓导向鲜明,正应了黄榦自己在“郭氏刘拱礼诉刘仁谦等冒占田产”判中所说的那句话:“官司理对公事,所以美教化,移风俗也。”最后要说的是赒恤方式,因“闻武楷自少不学,家产破荡”,担心其“若得钱,又复妄费”,所以并不一次付清,而是“每月批送钱五贯”。其细致周全,以至于此。

  乾淳正绪,斯文未坠。考亭既没,西山起继。

  这是元朝胡助《纯白斋类稿》当中的一段话,西山,指的是真西山,也就是南宋末期贤臣大儒真德秀。真德秀是朱子门生詹体仁的弟子,应当属于朱子的再传弟子,但由于他在朱学发展史上举足轻重,所以很多书籍称之为朱子私淑,例如清代中期理学名宿雷鋐说:“先生未得亲事朱子,与朱子门人游,明体达用莫之先焉。故曰朱子之学私淑而得其宗者,先生也。”清初理学家蔡世远更谓:“有宋道学五子而外,断推西山为第一,体用兼优,才德俱茂,恨不究其用耳。著作亦第一有功。”

  真德秀,字景元,后更希元,号西山,浦城人。庆元五年登进士第,继中博学宏词科,累官起居舍人,兼太常少傅,出为江东转运副使,历知泉州、隆兴、潭州,曾任中书舍人、礼部侍郎、户部尚书,官至参知政事而卒,谥文忠。真德秀立朝不满十年,直声震朝廷,四方文士争诵其文。其代表作《大学衍义》被历代帝王奉为圭宝,作为为治之学。例如元仁宗为皇太子时,就曾命詹事王约将其节而译之,并说:“治天下,此一书足矣。”

  真德秀既丰富了朱子学说,又注重践履笃实,修己化民,政绩彪炳。刘克庄《西山真文忠公》中这样记述他再知泉州、主帅全闽时的情形:

  迎者塞洛阳桥,深村百岁之老亦扶杖而出,城中欢声动地。公晓士民曰:“太守去此十四五年矣,虽泉山一草一木,亦时入思。再叨郡寄,衰病本不能出,念泉人相爱之深,黾勉此来,欲为此邦兴利除害,复还乐土之旧而已。”谓官僚曰:“某前帅长沙,尝以廉慎公勤勉同官,今所当勉,无出于此。”

  《名公书判清明集》开篇就是他的三篇劝谕文,分别是:《咨目呈两通判及职曹官》《谕州县官僚》以及《劝谕事件于后》,就像是统率全书的总纲领似的。在《咨目呈两通判及职曹官》中,他提出:“某愿与同僚各以四事自勉,而为民去其十害”。何谓四事?曰律己以廉,抚民以仁,存心以公,涖事以勤是也。何谓十害?曰断狱不公,听讼不审,淹延囚繋,惨酷用刑,汎滥追呼,重叠催税,科罚取财,纵吏下乡,低价买物是也。而在《劝谕事件于后》中,他则提出崇风教、清狱犴、平赋税、禁苛扰四条约束,自云“当职于此,不敢不勉”,并要求诸县知、佐“揭之坐右,务在力行”。

  西山尝谓:“郡计凋敝,无力惠此民,仅有政平讼理二事可勉。苟又不加意,即为不治之州。”因而狱讼之事“无大小必躬亲之”,“每据案决讼,自卯至申未已。”一方面,他每受民词,必以“存心以公”为先务,其云:“公事在官,是非有理,轻重有法,不可以己私而拂公理,亦不可骫公法以狥人情。”另一方面,他又“无讼是求”,以“崇风教”“厚风俗”为己任。其谓:“当职昨在任日,遇亲戚骨肉之讼,多是面加开谕,往往幡然而改,各从和会而去。如卑幼诉分产不平,固当以法断,亦须先谕尊长,自行从公均分。或坚执不从,然后当官监析。其有分产已平,而妄生词说者,却当以犯分诬罔坐之。今请知、佐每听讼,常以正名分,厚风俗为先,庶几可革媮薄。”《名公书判清明集》选取真西山判词两篇,全在“人伦门”之“孝”的条目之下,可以见其志趣之一斑。兹特推荐“取肝救父”一读:

  百行莫大于孝。郡邑之布宣孝治,尤今日之先务也。詹师尹以父疾弗愈,刲肝膳之,默有所相,旋即更生。其人乡吏之子也,急亲之病,自亲其身不爱焉,人子之孝至此尽矣。然以匹夫小吏,能舍生以活其亲,阖境士民,闻风观感,相戒以养,陶成纯孝之俗,顾不美欤!詹师尹见此照条支给旌赏外,更特支钱二十千发下,仍委自可知县与之补充优轻局分,俾得以为孝养之资,亦所以广风励之意也。

  薪火相传,代有其人。真德秀的弟子中亦不乏名公,宋慈、刘克庄就是其中翘楚。关于宋慈受业真门的情况,清陆心源《宋史翼·宋慈传》有云:

  慈少受业于同邑吴雉,雉本朱子弟子。慈因得与杨方、黄榦、李方子诸儒论质,学益进。暨入太学,真德秀衡其文,谓其源流出肺腑,慈复师事焉。

  至于刘克庄,林希逸撰《后村先生行状》专门有一段写他与真德秀的关系,可以说,西山先生不仅传道授业,还始终护佑着这位爱徒的成长。

  甲申,改宣教郎知建阳县。新考亭之祠,祀朱、范、刘、魏四君子于学宫。庭无留讼,邑用有余,赠籴赈粜仓二千斛,大书其门曰:“聊为尔民留饭碗,岂无来者续心灯。”西山真公记之。更创西斋,北山陈公篆其匾,为赋《于蒍于》之什。西山在朝,以公“学贯古今、文追骚雅”荐。西山还里,公以师事,自此学问日新矣。……西山帅闽,以机幕辟,除将作簿兼帅司参议官。……西山知公吏才高,府事一切委之。……九月,除宗正簿。西山喜曰:“方是本色。”公在麟寺,南塘为卿,游二公间,以文字相得懽甚。西山梦奠,乞假会葬,不许。

  刘克庄与宋慈亦是挚友。宋慈先祖本是邢人,“宋氏自唐文正公传四世,由邢迁睦。又三世,孙世卿丞建阳,卒官下,遂为邑人”。刘克庄任建阳县令时,宋慈恰在故里守父孝,两人得以相识相交。刘克庄回忆说:“余为建阳令,获友其邑中,豪杰而尤所敬爱者,曰宋公惠父。时江右峒寇张甚,公奉辟书慷慨就道,余置酒赋词祖饯,期之以辛公幼安、王公宣子之事。公果以才业奋历中外,当事任,立勋绩,名为世卿者垂二十载,声望与辛、王二公相颉颃焉。”

  关于刘克庄与宋慈的判词,我会另有专文评述。至于本篇开头小岛毅所说的“蔡杭”,一说实为“蔡抗”,究竟是“杭”还是“抗”,也算一桩公案。但此公在《名公书判清明集》里算得上一个重镇,倒是不容分说。下一篇我们会专门说说他。

(责任编辑:金燕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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